蒲安臣帶來的難題:讓美國人做中國的大使,究竟算不算「辱華」?
2023/12/06

文|格瓦拉同志

同治六年(1867年)年底,以清穆宗之名義頒布的一道圣旨震動朝野:任命即將卸任歸國的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為「辦理各國中外交涉事務大臣」,由其率領清朝第一支外交使團出訪歐美列國,以辦理中國跟列強之間的交涉、簽約事務。當然,這道圣旨并非真的出自小皇帝載淳的「圣裁」,而是臨朝攝政的兩宮太后-慈安、慈禧共同商定后的結果。

同治帝在1867年任命美國人蒲安臣為中國大使

熟悉中國古代史的朋友都知道,清朝一向以「天朝上國」自居,視其他國家為野蠻落后的蠻夷,認為它們只有稱臣納貢、接受教化的義務,而沒有權利跟中國平起平坐,自然也不會任命洋人做高官。因此,當蒲安臣的任命消息公布后,保守的士大夫階層一片嘩然,在他們看來,讓洋人充當代表中國利益的大使,無異于赤裸裸的「辱華」舉動。

然而,兩宮太后并沒有理會這幫「老頑固」的反對意見,蒲安臣使團最終順利成行,從而在中國外交史上留下一筆奇異的色彩。那麼問題來了,蒲安臣究竟是怎樣傳奇的人物,緣何能以一個美國人的身份擔任中國大使?他在奔走歐美各國期間的表現如何?

蒲安臣本名安森·伯林格姆,1820年出生于美國紐約州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家庭,1846年從哈佛大學法學院畢業后,在波士頓擔任律師并開始投身政治。

作為堅定的民主派和廢奴主義者,蒲安臣在1856年曾發表著名的演講《馬薩諸塞州的抗辯》,由此獲得廣泛的贊譽。同時,作為共和黨的創黨元勛,蒲安臣從1855年開始擔任國會眾議員,并連選連任直到1861年。

蒲安臣之所以跟中國產生聯系,全是拜一場外交風波所致。

蒲安臣

1861年春,屬于共和黨陣營的林肯宣誓就任總統后不久,作為黨內大佬的蒲安臣轉戰外交界,擔任美國駐奧匈帝國公使。由于當時還沒有發明飛機,美洲與歐洲之間的往來都是通過輪船,耗費時間很長,旅途相當辛苦。然而,當蒲安臣歷經千辛萬苦抵達巴黎、行將向維也納出發時,卻意外收到奧匈帝國外交部的信函,告知帝國政府拒絕接受他的大使身份。

原來,在1848年歐洲革命風暴中,匈牙利人在拉約什·科蘇特、伊斯特凡·塞切尼、裴多菲·山陀爾、約瑟夫·貝姆等人的領導下,曾掀起大規模的抵抗運動,要求擺脫奧匈帝國的統治而獨立。匈牙利革命雖然最終遭到殘酷鎮壓,但此后多年,流亡在外的科蘇特等人依然在各國積極宣傳革命主張,并得到歐美一大批進步人士的同情,其中便包括蒲安臣。

正因如此,當奧匈帝國得知蒲安臣曾發表過同情匈牙利革命的演講后,即刻宣布他為「不受歡迎的人」,拒絕其入境。奧匈帝國的做法令林肯政府很難堪,但鑒于當時的美國實力還比較弱,不具備足夠的震懾力,加之南北戰爭的爆發,迫使林肯政府在多次交涉無果后,只好更換駐奧公使的人選。

不過,為了安撫蒲安臣,林肯旋即將他派往中國做公使。

1862年8月,在歷經數月的海上航行后,蒲安臣終于抵達天津碼頭,旋即進入北京城,正式接替已離任兩年的華若翰遺留下來的美國駐華公使一職。由此,蒲安臣的人生跟中國緊緊捆綁在一起,直到生命的終結。

美國駐華公使館舊照

事實證明,蒲安臣在華外交生涯相當成功。作為駐華公使,蒲安臣在代表美國與中國打交道時,一改昔日同僚對華蠻橫欺壓政策,改而實行合作政策。與此同時,蒲安臣一再向其他列強提出倡議,呼吁在中國展開公正的外交活動,以取代武力外交,并維護中國的合法權益及領土完整。最終,蒲安臣的種種善意舉動贏得清政府好感,由此成為中國最信賴的外國公使。

蒲安臣做了5年的駐華公使,直到1867年被勞文羅斯接替(注:勞文羅斯于1868年10月正式到任,期間由臨時代辦衛廉士掌管公使館事務)。任期屆滿后,清廷總理衙門為蒲安臣舉辦盛大的餞行宴會,席間觥籌交錯,氣氛甚是融洽。然而,正當蒲安臣收拾完行李,準備返程歸國時,卻意外收到恭親王奕䜣的一個特殊邀請,希望他能夠出任中國大使,辦理跟列強的交涉、簽約事務。

對于這個毫無先例的角色,蒲安臣起初深感為難,但出于對中國的好感,他還是愉快地接受邀請。

恭親王奕䜣

奕䜣之所以邀請一個美國人來擔任中國大使,除了感念蒲安臣的善意、欣賞他的辦事能力外,還有一個難言的苦衷。原來,《天津條約》規定的10年修約期將至,清廷擔心列強會趁機「索要多端」,急需事先遣使歐美各國以了解他們的意圖。然而,當時的中國缺乏精通西洋事務、熟悉外交禮節、善于談判的外交專才,若遣使非人,恐怕會有損「天朝上國」的顏面。因此,委派洋人出任中國大使,通過他跟列強進行交涉,未嘗不是一個解決方案。

因此,在爭得蒲安臣的同意后,奕䜣立刻上書慈安、慈禧兩位太后,陳述他這樣做的原因。奕䜣在奏折中對蒲安臣的能力夸贊備至,稱此人:「處事和平,能知中外大體,遇有中國為難不便之事,極肯排難解紛。」與此同時,奕䜣還特別指出,由于中外禮儀的不同,「用中國人為使臣,誠不免于為難,用外國人為使臣,則概不為難。」

慈禧太后

兩宮太后雖然是婦道人家,但比整天把「祖制」掛在嘴邊的保守派要開明些,并不覺得任命一位能力出眾、對華善意的美國人擔任大使是有辱中華體統之舉,因而并沒有考慮多久,便批準奕䜣的奏請。

如此一來,本應卸任回國的蒲安臣,搖身一變而成為清朝的大使,堪稱「破天荒」。說句題外話,在中國外交史上,蒲安臣是唯一擔任大使的美國人,也是唯一擔任此職的外國人

1868年2月25日,由蒲安臣帶隊的使團正式出洋訪問,首訪目的國為美國。蒲安臣使團成員共30人,由英國使館翻譯柏卓安、海關稅務司法籍職員德善分任左右協理。而為維護清廷體面考慮,又以海關道志剛、禮部郎中孫家谷同任辦理中外交涉事務大臣,使二人在名位上蒲安臣相同。不過,無論是志剛還是孫家谷,都是粗通洋務而已,其重要性遠不及蒲安臣。

蒲安臣使團

事實證明,蒲安臣不僅能力出眾,而且非常有職業道德。甫抵美利堅,蒲安臣便以中國利益代言人的身份頻頻發表演講,呼吁美國政府能夠尊重中國的主權獨立、領土完整,并一再重申中國歡迎歐美各國的商人和傳教士。對于蒲安臣在美國的一系列外交活動,約翰遜政府并沒有表現出反感,更沒有給他戴上一頂「吃里扒外」的帽子,反而認可其表現,而美國各界對蒲安臣同樣充滿贊揚。

借助這種友好的氛圍,1868年7月28日,蒲安臣代表清廷與美國國務卿西華德簽署《中美天津條約續增條約》(又稱《蒲安臣條約》)。翌年11月23日,經雙方在北京交換條約批準書后,該條約正式生效。

時任美國國務卿西華德

《蒲安臣條約》以西方國際法的形式確立中美兩國的對等地位,其主要內容包括:在中國讓給外國人居住的地段,中國皇帝并未放棄「征用權」;中國皇帝有權在美國港口派駐領事,其領事特權與豁免權和英俄駐美領事相同;兩國人民可隨時自由往來、游歷、貿易或久居;兩國不僅可在對方設立學堂,而且兩國人民均可入對方官學,并受優惠待遇;兩國僑民不得因宗教信仰的不同而受到歧視。

無疑,《蒲安臣條約》是中國跟列強間簽訂的第一個平等條約,中美之間由此建立正式的友好關系,并互相給予對方最惠國待遇,可謂善意滿滿、影響甚遠。4年后,第一批中國幼童乘船前往美國,從此掀開中國公派留美學習歷史的第一頁。

在美國取得積極而豐富的外交成果后,信心大增的蒲安臣并沒有在祖國停留多久,旋即率團前往歐洲,歷訪英、法、普魯士、沙俄等強國,繼續扮演著中國利益維護者和中外溝通者的角色。不過,除在英、普兩國收到積極的成果外,蒲安臣在出訪其他列強時卻屢碰釘子,尤其是在以不講信用、貪暴無度著稱的沙俄。

據志剛在日記中披露,蒲安臣在俄期間竭力維護中國的權益,希望能妥善解決中俄之間的領土糾紛。然而,沙俄政府并未因蒲安臣的特殊身份而減輕對中國敲詐勒索的力度,在會談中時常擺出強硬、不合作態度,每每令蒲安臣氣郁。由于壓力過大、心情苦悶,外加舟車勞頓、不勝風寒,蒲安臣不幸罹患肺炎,并在1870年2月23日猝逝于圣彼得堡,終年50歲

蒲安臣殉職后清廷頒布的褒贈狀

一個美國人,為了爭取、維護中國利益而能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,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中國值得信賴的好朋友,即使連先前那些認為任命蒲安臣為大使乃是「辱華」之舉的保守派們,恐怕也會心生好感

,而清廷就更是如此。因此,當蒲安臣去世的消息傳到中國后,清廷不勝悲哀,兩宮太后特意頒發懿旨,追贈蒲安臣為一品官銜,并發放撫恤金1萬兩白銀。

對于蒲安臣的表現,中美各界均贊譽有加。其中,梁啟超稱贊《蒲安臣條約》為「最自由最平等之條約也」,而美國著名作家馬克·吐溫則稱:「他對各國人民的無私幫助和仁慈胸懷,已經越過國界,使他成為一個偉大的世界公民。」 能獲得中美兩國文壇巨擘的同聲稱贊,蒲安臣若泉下有知,應該深感欣慰吧?

參考書目

1. [清/民國]趙爾巽:《清史稿》,中華書局1998年版。

2. [清]文慶、賈禎、寶鋆 等:《籌辦夷務始末(同治朝)》,中華書局2014年版。

3.[清]志剛:《初使泰西記》,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。

4. [美] 泰勒·丹涅特:《美國人在東亞》,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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